一颗药

回复里那个奇怪的人是我,因为只能用主号回复。监介。

【楼诚】苦修-01

【一】

明楼跟阿诚说的第一句话是,把头抬起来。

小男孩抱膝而坐,泪水未干。因为哭了太久,脸颊皮肤被盐分绷得紧紧,疼。
阿诚抬眼,只见阳光从未关紧的木门中漏进来,明楼的五官被刺眼光线晃得模糊不清,看得分明的只有空气中漂着的粒粒浮尘。这场景总出现在明诚梦里。明楼高大光辉,却又看不真切。像拯救苍生的神。

被牵着走回明公馆的路上,阿诚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但是,有两件事是清晰的:明楼的手掌干燥温暖。以及,自己以后可以把头抬起来了。

当年明楼二十岁。
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生活中平添了一个十岁娃娃,明楼多少有些手足无措。

把明台捡回来的时候,这种手足无措没有出现过。明台白白净净,软软糯糯。嘴甜,活泼,精准地契合“小孩子”的每一个特点。平日里被明镜捧着哄着,不听话的时候明楼便扮作黑脸敲打几下。明台嘴里每天大哥大姐地叫着,明楼和明镜答应得坦荡又安心。手到擒来,游刃有余。

但是明诚不一样。他沉默,寡言,隐忍,克制。不像孩子。
太听话,让人惶恐。
最开始的时候,明楼发现自己居然不太敢看阿诚的眼睛。
常年的饥饿导致阿诚格外的瘦,瘦成刀片,戳得人心口疼。两颊没有一点肉,五官像是被硬生生挂在巴掌大的脸上。明诚双目尤其地亮,像暗夜里一片反着月光的湖。
明楼心里想,大概是从小哭太多,总是被泪水浸着,眼睛才永远水汪汪的。

明先生。进了明家大门后,阿诚这样喊明楼。
明楼望向低眉顺眼垂手立在那里的少年,在他微微颤抖的身躯里看到了满满的怯与仓皇。
明楼蹲下身来,对阿诚说,从今天起,你姓明,叫明诚,我是你的大哥,不是明先生。
少年答了声是。
明楼继续看着他。
大哥。明诚叫了一声,声音里带着犹豫和迟疑。
明楼拍拍明诚的肩。站起身来招呼下人。
带他上楼换身衣服。明楼说。

明家的下人很少,只有几个负责做饭和日常打扫的老妈子。明楼和明镜每天各有各的事情忙,实在抽不出身来照管明台。明楼知道养小孩子与养宠物大不相同,不只是喂饱穿暖就可以的。他正愁着明台没人带,就捡回了明诚。
这倒是正好。

明诚和明台年龄差了好几岁,却都是大字不识,白纸一张。因为没法直接插班进学校念书,明楼只能请了先生回家来教。明楼同阿诚讲,兄及弟矣,式相好矣。阿诚懵懵懂懂。明楼说,你要好好照管明台呀。
没过多少时日,明诚赶上了学堂里的进度。明楼惊讶,也欢喜。他想到明台还小,早点到学堂去也没什么不妥当,便托人在教会学校里给明诚和明台两人各寻了位置,插班念书。明楼索性彻底做了甩手掌柜,让明诚每日带明台上学去。明诚懂事早,照管明台从来不出岔子。明台被明镜娇纵惯了,偶尔闹脾气耍性子。明诚却也不说什么,只是一贯忍让。
明台贪睡,早晨赖在房中不起。明诚着急,又不敢推门进去,便站在门口一直等。
明楼撞见了一次,怒斥明台。小东西哭着去找明镜给自己撑腰。明镜念叨着小小的孩子管那么严做什么,给明楼吃了好一顿生活。明台伏在大姐肩头冲明楼吐舌头,明楼眼睛一瞪,明台赶紧缩回去。明楼同明诚讲,你以后只管好好管教他,不用害怕。明诚点点头,说,我们上学去了,大哥再见。

二十岁的明楼年轻气盛,见不惯任何不平之事。当时他放话给桂姨:“你要折辱一个孩子,你要虐杀一个人,我就偏要他成才,成为一个健康人,一个正常人,一个受高等教育的人。不会辜负你抱养这个孩子的初衷。”
明楼打定主意,要倾尽全力把明诚好好栽培起来。
明诚没有辜负明楼的执拗。他门门功课都是优。平日里只要有空闲,便坐在桌前读明楼要他读的书。明楼找匠人给阿诚打了一个小书橱,码上几本儿童发蒙的读物,放置在大书房里自己书架的边上。

明楼愿意在饭桌上偶尔抽问明台和明诚的功课。明镜敲敲桌子,你做什么嘛,吃个饭也不叫人安宁呀。明台挤挤眼睛,心怀感激地埋头大吃,蒙混过去。明诚抬眼看看明楼,坦坦荡荡对答如流。明楼赞许地点头,夹一著菜到明诚碗里。大姐暗地里瞪明楼一眼,明楼只装没看见,若无其事,老神在在。明镜又充满怜爱地望向阿诚,摇头苦笑。

长期的营养不良让明诚格外瘦小,差不多矮同龄孩子一个头。明楼常说,我们小阿诚要多吃点才好呀。自从这样说过之后,明诚每天便多添半碗饭。好好吃了一阵,长胖了一点,总算不再瘦得像一挂排骨。明楼要他锻炼身体,明诚每天早起出去跑步,寒暑无阻。

明楼让阿诚做什么,他便去做什么。从来没说过不字,永远恭敬地说声好,连眉头都不皱一下。没有不好,不想,不愿意。

像石头扔进无底洞里,填不满,更不知道深浅。
望不到透。

明楼总觉得哪儿不对劲,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他自幼丧母,父亲又早逝,从不关心家长里短,更不知道平常人家里,家人都是如何相处。明镜笑他,你只管心落肚皮晓得伐,小孩子听话还能听话出病来呀?说完又转头去说明台,你看看你阿诚哥多乖巧,你只要有他一半乖巧,大姐就去烧高香啦。

【二】

在阿诚的印象里,小时候,他被领回明家以后,就挨过一次打。事情经过记得分明,历历在目。

晚饭时见阿诚和明台还没回来,明镜就坐不住了,派人出去找了几次也没结果。
明镜一会儿在饭桌旁坐一下,一会儿又走到门口。明楼抱怨,我本来不心慌,大姐您这么一弄我反倒担心了。
明镜回头瞪他,我早就说,这上学放学的必须派人接送,你倒好,大手一挥就让阿诚每天带着明台上下学。阿诚他才多大呀,他也是个孩子。两个小囡自己走那么长的路,怎么能行。
听到明镜这一番呵斥,明楼都要送到嘴边的汤匙又放下,应道,好好好,我陪着大姐一起等,好了吧。

两人一起等到天黑,谁想还是不见两个孩子半点踪影。这下明楼也开始担心,坐在沙发上,眉头紧锁。
明楼正想着托警署的朋友出去寻,客厅大门吱呀被推开,明台的小脑袋探进来。

明镜连忙跑过去一把抱起来,诶呀侬只小戆度,跑哪里去了真是担心死个人。边埋怨边轻轻在明台背上作势打几下,嘴里问着他吃没吃饭饿不饿,一路径直抱上楼去。

客厅里只剩坐在沙发上面色阴沉的明楼,和跟进来站在门口的明诚。

看到少年毫发无损,明楼松了口气。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怒火便转瞬又涌上来。问道,怎么回事。
明楼声音平稳,冷静得可怕。

少年知道,明楼现在极其生气。他生气的时候看起来反而比以往平静。论察言观色,没人比得过阿诚。
明诚小声答,路上遇上戏班子,小少爷嚷着要看,耽搁了。

明楼音量骤然抬高:小的糊涂大的也糊涂?他闹你就由着他?

我说了,他不听。明诚低着头。

……他是小少爷。见明楼不言语,阿诚小声补了一句。

听到这话,明楼猛地站起身,大步走过去,抬手就是一巴掌。清脆的耳光声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阿诚没躲,生受这一下,未吭一声。这一巴掌不轻。看到少年身子微晃了一下,明楼知道自己手有些重了。

然而明楼就像每一个因为冲动而动了手的家长一样。内疚,自责,又寻不到台阶下。他感觉到自己垂下的右手微微发麻。

这股邪火来得蹊跷,他不知道阿诚这一句话怎么会引起自己如此之大的愤怒。

明楼瞪着面前的少年,只觉得五味杂陈。在心里念着你怎么敢,面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。两人静静站着,一大一小,各怀心事。
当时的明楼不知道,自己的这种愤怒在多年后还会再出现一次。

“我在这个家里,就只是个仆人罢了。”

他恨的是明诚清浅又理所当然地把自己隔出去。

明楼挥挥手,叫明诚吃了晚饭之后睡觉。他头也不回地上楼去,脑子里全是刚才明诚挨了一巴掌之后静静看着自己的景象,嗡嗡响。

头疼病自明楼年轻时就伴着他,忠诚无比。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,吃了片阿司匹林。
洗了澡之后,明楼换了睡衣上床看书。翻了几页,总是走神。读不进去索性关灯睡觉,谁料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丝毫睡意。
明楼起身走出卧室,想下楼到书房写东西。到了走廊中央,踱了几步,转身便去了明诚房间。

明楼推开门,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坐下。
“别装了。”他把假装睡着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少年翻过来。
阿诚的眼睛在黑暗里晶晶亮。
明楼头发微微凌乱,深蓝格睡衣显得他此时有平时没有的温柔暖意。
“怎么还没睡?”明楼一边询问一边伸手去摸明诚左侧脸颊,上面还有淡淡红色指印。明楼暗暗埋怨自己手劲太大。

一碰才发现烫得吓人。

发烧了。

这下明楼彻底陷入慌乱。他焦急担心,却不敢叫苏医生过来。惊动了明镜,准是又一番小题大做,自己要挨一大堆数落不说,谁都不能消停。可是又不能看孩子这么烧着。
养尊处优二十余年的明楼愣在那里,甚至没意识到要去倒杯热水。

阿诚微微起身,说,明先生,我没事的,明天就会好的。
明楼厉色道,不是说过别叫我明先生吗。话音还未落,他的怒气紧接着被阿诚肚子传出的饥肠辘辘之声重新点燃。
没吃晚饭?明楼责问。

明楼这辈子进厨房的次数,一只手数得过来。他笨手笨脚地煮了碗素面,其间碰翻了好几次调料瓶。

阿诚双手接过白瓷碗,热气蒸腾到脸上,结一层水雾,又是热,又是凉。鸡蛋卧在半生不熟的面条下,明楼连葱花都不会切。

阿诚手太小,拿得颤颤巍巍。明楼叹了口气,伸手,说,来吧,我喂你。

明楼喂得严肃认真,一板一眼。明诚粗粗咀嚼几口,烫得不行,便匆忙咽下去。只吃了小半碗,就再吃不下。明楼把面搁在床头,用手臂轻轻把男孩往里碰了碰,道,给我个位置。

阿诚往墙边移了一些,明楼掀开被子躺进去,伸手把少年搂进怀里,说,睡吧。言罢还揉了揉阿诚的头发。

明诚背对着明楼,在他臂弯里僵硬到动弹不得,一丝一毫都不敢放松,怕幸福时光稍纵即逝。明楼温热鼻息就在自己头顶,明诚想,如果当下就这么死掉,可能也心甘情愿。

挨一巴掌得了个甜枣。也算是心满意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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